第70章 收留一位“修鞋人”
这天,史沫特莱穿着一件醒目的红色运动衫,手握一根防身用的手杖,在她公寓门前的街道上缓步行走。她那双明亮的蓝色眼睛如同锐利的探测器,警惕地扫过周围的每一个角落。突然,她的目光定格在街道对面——梧桐树的浓荫之下,一个修鞋匠正低头忙碌。
树影斑驳中,柳峰伪装成的鞋匠扬起声音吆喝:“修鞋子、擦皮鞋喽!”
史沫特莱毫不犹豫,径直穿过街道走向他。
柳峰抬头,见到这位外宾模样的女性,试探地问:“太太,您要擦皮鞋吗?”
“不,”她声音压得极低,目光迅速掠过四周,“我是要修鞋。我家就在前面那条街,你远远跟着我。”
说罢,她转身即走,步速迅捷而稳定。柳峰迅速收拾摊子,保持距离尾随其后。
史沫特莱走到一幢公寓门前停步,再次环顾确认无人盯梢,才推开房门走入,却特意将门虚掩。柳峰在街边略作停顿,确认安全后,迅速闪身进入。
“你好!”他难掩兴奋地喊道。
史沫特莱已等在门内,微笑着说:“先让你那些修鞋工具休息吧,往后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她接过工具箱,妥善安置在小花园角落,随即拉着柳峰的手引进书房,热情地递上一杯热茶。
书房布置得简朴而雅致,书架列满各种文字的书籍与杂志,写字台上笔墨纸张井然有序,一台银灰色的英文打字机静静摆放其间。
待史沫特莱忙定,她在写字台前坐下,开口问道:“我现在兼任宋庆龄先生的英文秘书,听她说,你从苏区来,正被国民党通缉?”
柳峰点点头,郑重回答:“是的!我是粤赣边区的一名军政委员,我叫柳峰。在一次反围剿战斗中负伤,不得已退下来到上海疗养。我对上海地下党的情况不熟悉,没能找到组织。走投无路时,想起孙夫人,经她引荐才来您这儿。”
“原来如此!”史沫特莱语气有些激动,“我可以帮助你。”
“非常感谢!”
“柳先生,以后你一定要给我讲讲红军的故事。”
柳峰爽快答应:“没问题。”
“你就住在这里,慢慢讲。你看,这儿非常安静。”她热情地说。
“确实安静。”柳峰点头附和。
史沫特莱突然起身快步走进卧室,不一会儿手捧一套男士西服返回。“决定请你来之后,我就按你的身材买了这套西装。快换上吧!”
“您考虑得太周到了!”柳峰感激地说。
“去卫生间把脸也好好洗洗,”她以命令的口吻补充,“在我这儿,你不必再伪装了。”
“好!”柳峰接过衣服走向卫生间。
当他再次走进书房,已是一身笔挺西装,容光焕发,判若两人。
史沫特莱高兴地打量他:“柳先生,你现在神采奕奕!走,看看我给你准备的房间。”
她引他走至楼下的一间客房。柳峰环视一周,满意地说:“很好!”
“这是我专门为被国民党反动派追捕的革命者准备的。”史沫特莱说道。
“您是我们党忠实的朋友!”柳峰由衷感叹。
她拉着他走出客房,指着楼角说:“如有危险,就从客房窗户出去,顺这里爬上邻家屋顶,可以安全撤离。”
柳峰激动地说:“您想得太周到了,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
史沫特莱神色严肃起来:“不必谢我。你们奋斗的目标,也就是我希望和追求的梦想。我们奋斗目标是一致的。”
夜幕降临,史沫特莱紧闭窗户、拉严窗帘,熄灭了室内的电灯,唯留写字台上一盏戴翡翠灯罩的台灯泛着幽光。她为两人各倒一杯咖啡。
柳峰笑了笑说:“多年没喝,都快忘记咖啡的味道了。”
“那你就多喝点。”
“谢谢!”
两人对坐在写字台两侧。史沫特莱摊开笔记本,问:“柳先生,你能用英语交流吗?”
柳峰点点头:“还可以。”
“那我们用英语交谈好吗?这样更方便。”
“好的!”柳峰随即切换成英语应答。
“我的中文说得不好,”史沫特莱说,“你就在我这养伤,顺便做我的中文老师。”
柳峰笑道:“当然可以。”
她高兴得几乎跳起来:“这对我太有价值了!”
就在这时,史沫特莱透过窗帘缝隙瞥见街对面有黑影鬼鬼祟祟地监视着她的住所。她愤怒地皱眉:“外面有条狗在窥探。”
柳峰冷静地说:“上海租界的狗鼻子很灵。看来即便您是黄头发白皮肤,他们也不会放松监视。”
“我去赶走它。”史沫特莱说着拿起手杖。
柳峰略显惊讶:“您要动武?”
“混账东西,不给它点颜色看看,它是不会走的!”她骂道。
史沫特莱“咚咚”跑下楼,怒气冲冲冲出大门,举起手杖直扑那个仍在窥视的特务:“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她一边骂一边挥杖追打,吓得特务抱头鼠窜、仓皇逃遁。
返回书房后,她对柳峰说:“我把那条狗赶跑了!”
“我都看见了,您真厉害!”柳峰赞叹。
史沫特莱余怒未消:“他们监视我太卑鄙了,我要写信向法租界警方抗议!”
柳峰点头赞同。
她接着问:“柳先生,能否请你谈谈红军的武装斗争?”
柳峰便讲述起来:“我就从秋收起义开始说吧。大革命失败后,作为临时****候补委员的**同志放弃留在**工作的机会,以**特派员身份前往湘赣边界领导秋收起义。1927年9月9日,工农革命军高举镰刀斧头红旗,分别向萍乡、醴陵、平江、浏阳发起进攻,吓得长沙的豪绅地主纷纷逃往乡下……”
他喝了一口咖啡,继续道:“由于敌强我弱,加上起义军缺乏作战经验,几仗之后部队损失很大。到1928年4月,**、**率领南昌起义保留下来的部队和湘南农军,到达井冈山宁冈砻市,与毛委员领导的部队会师,组建了工农革命军第四军,简称红四军。朱毛两军历尽艰辛绝处逢生,不仅为南昌起义军余部提供了落脚点,更壮大了井冈山根据地。井冈山会师沉重打击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嚣张气焰,保存了大批坚定的红军干部,汇聚了湘赣边界武装力量的精华,加速了根据地发展,推动了革命燎原之势……”
史沫特莱合上笔记本,动情地说:“你讲得太生动了!”
柳峰回应:“如果您有机会去苏区,那时的苏区肯定比现在范围更大、发展更好。”
她神往地说:“我也这么想。总有一天我会去苏区,一定要采访毛先生和**,让全世界都了解他们。”
“那太好了!”
史沫特莱接着赞叹:“你的叙述虽然平静,却描绘出了难以置信的艰苦岁月和红军不屈不挠的斗争图景。感谢你提供这么宝贵的资料。”她放下笔提议,“柳先生,我们来跳跳舞,放松一下精神吧。”
柳峰略显尴尬:“对不起,我不会跳舞。”
史沫特莱好奇地问:“你们红军都不跳舞吗?”说着,她已独自旋转起来。
史沫特莱发出抗议信后不久,法租界巡捕房探长穿着一身雪白制服,手执精致手杖,来到她的住所门前,笃笃敲门。
史沫特莱开门后轻声问:“您是……”
探长微微颔首:“打扰了,夫人!我是法租界巡捕房的探长。”
“探长先生,有何贵干?”她双手微叠,目光清冷地望着对方。
“您的抗议信我已看过,今日特来解释。”探长语气平和却带着官腔。
史沫特莱轻抬右手,姿态温和而不失威严:“请进!”
探长入内优雅就坐,双手叠放膝上,缓缓道:“我必须说明,您所指的那些密探和流氓,我们毫不知情!”
史沫特莱声音抬高:“您真不知道那些人?”
“千真万确!”探长语气笃定,“不仅如此,我还要为您推荐一位干练的法国侦探,无论您去哪,他都能随身保护。我们只期望您在法租界生活得舒适安稳。”
史沫特莱怒火燃起,霍然起身厉声斥责:“我不需要靠你们的侦探防范你们的特务!你们豢养的走狗整天徘徊在我门前,我已忍无可忍!如果继续这样,我定将你们的行径公之于众,让整个法租界臭不可闻!”
“夫人,您误会了!那些人真与我们无关,法租界也绝非您所言那样!”探长仍试图保持冷静。
史沫特莱嗤之以鼻:“探长先生,你们的爪牙日夜监视我,已让我愤懑;而您今日这番不诚实的言辞,更让我怒火中烧!难以想象你们如此厚颜无耻!”
见状,探长缓缓起身,支起手杖微微欠身鞠躬,语气平和却透冷意:“告辞了,夫人!后会有期!”说罢手杖轻拄,一手按臀,从容离去。
几天后,一阵急促粗暴的敲门声如擂鼓般响起。门外站着租界侦探,脸上带着居高临下的蛮横。
史沫特莱心头一紧,隔门高声问:“谁?”
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电力公司的工程师。检查用电,你们这个月用量异常。”
她谨慎地拉开一道门缝,锐利目光扫视对方——衣着举止隐隐透着戾气。她随口道:“可能是冰箱漏电了。”
对方毫无深究之意,眼神闪烁敷衍道:“是这样啊,打扰了!”话音未落已转身快步消失。
门关上后,史沫特莱心跳未平。她冲下楼告诉柳峰情况,语气急促凝重:“刚才有自称电力工程师的人敲门查电表,形迹可疑。”
柳峰眼神锐利如鹰:“这绝非偶然。怕是租界探子‘投石问路’,试探虚实。”
史沫特莱用力点头:“此地不宜久留。我已安排了新住处,在宝山路近郊,是一栋不起眼的小四方屋。你立刻转移过去隐居避风头。等情况稍缓,再设法联络组织。”
“明白!”柳峰毫不犹豫地回答。
很快柳峰做好准备。史沫特莱送他出门,迅速从手提包中取出一支手枪紧握掌心。她背靠门廊柱子,目光如炬扫视街道和路口。暮色渐沉,她看着柳峰的身影敏捷融入稀疏行人,沿预定路线快步前行。
她的视线紧紧追随那个坚定背影,看他穿过马路,转入巷口……直到彻底消失在梧桐树影和暮色中。史沫特莱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长长地无声吁出一口气。然而紧握着手枪的手,依然没有松开。
